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紂王 作品

默認卷(ZC) 第七章 秦晉之好(公元前650年——前645年)

    

第七章秦晉之好(公元前650年——前645年)

晉惠公(夷吾)登台正應了小人得誌那句話,他掌權後搞了兩件事,一是“安內”,一是“攘外”。所謂的“安內”,就是肅反,清洗了以裡克、丕鄭父為首的“太子申生黨人”,打擊“重耳幫”人。

而攘外,則是攘他的大恩人秦國。

晉惠公千恩萬謝送走了送他歸國的各國恩人,惟獨秦國使者不肯走,堵著門口跟他要河西五城,您以前不是許諾的嗎。[1]

晉惠公以手敲敲腦門:“哦,我倒把這茬給忘了。”

晉惠公的大秘書“呂飴甥”領會出上級的意思,說:“當初我們答應賂秦,是因為我們還冇有入晉,現在已是晉的主人了,就要對晉的利益負責,咱就是不給他割城,他又能奈我們何?最多打起仗來,也未必輸掉所有五城。”

呂飴甥拿出國家利益當幌子,說的比唱的還好聽(此人是春秋四大舌辯之士的第三,前兩名分彆是甯戚、屈完)。

晉惠公武功不如他爹晉獻公,但在小心眼和吝嗇度上,繼承了他爹的遺傳,達到了葛朗台的水平。一聽“大秘”把不割城論述得這麼好,非常滿意。[2]

裡克卻不高興了,裡克說:“我們大國在國際上立行,靠的是信譽,失信於秦人,恐怕——”

呂飴甥打斷,振振有辭地說:“先君百戰經營,纔有這麼一些土地,一下棄去一半,如何對得起先君。”

裡克也不客氣了:“既然捨不得先君土地,如何當初你要許他秦國?”(晉獻公如今受到了莫大的尊重,這些原本“怨”他的“三怨”之人都拿他的名義說事了,可惜是在他死後。)

晉惠公的狗腿子郤芮急了,大喝:“裡克不得無理。你替秦國索要土地,無非是想拿到自己的百萬汾陽之田,惟恐主公不給你,所以先替秦國開個先例。”

(之前,晉惠公為了能夠回國,除了許諾秦國,還許諾給裡克一大片汾陽肥田)。[3]

晉惠公說:“先都不要吵!依我看,割五個城,寡人實在不捨,割一個兩個可否?”

呂飴甥說:“不割是惹了他們,少割一樣也是惹,要惹就不如不割。”

晉惠公說:“但是,不割會不會打仗呢,我剛剛人國啊。”

呂飴甥說:“我們不要說不割,我們說緩割,這樣把這事情拖下去,其實還是不割。”

晉惠公說妙妙。於是晉惠公就不猶豫了,起草了一封國書,派人送給秦穆公說:“俺們以後再給。”這種惹人的信,派誰去送好呢?“太子申生幫”的丕鄭父同誌,伸著個腦袋,特彆討厭,於是晉惠公讓他前去秦國送信。[4]

裡克於朝堂上跟晉惠公、呂飴甥吵架,回家悶悶不樂,拿起匕吃飯(“匕”是淺底的銅勺,上麵還雕刻著精美花紋,他用的碗,是木質的,外塗漆畫,也算藝術品了)。他冇有料到,這頓滿藝術的飯,是他這輩子最後一次晚餐了。外邊突然闖進一大隊兵甲,雜遝的腳步聲趕走了圍著他吃飯的蒼蠅,晉惠公的狗腿子郤芮出現在他的麵前,用盤子捧著一柄公室寶劍,麵色冷傲地登堂而入。

裡克把眼睛一瞪,端著飯碗問:“請教您這是何意?”

郤芮皮肉都不笑地說:“傳主公命令——大夫裡克雖然迎駕有功,但連弑奚齊、卓子二君,逼殺顧命大臣荀息,主公說——私恩不敢害於公議,寡人不敢聽命,請裡克大夫自圖。”

裡克一聽,把飯碗摔在地上,不碎,使勁跺了幾腳,罵道:“我不殺二君,哪有你今天的機會。真是欲加之罪,其無辭乎?我也活夠了!”

說時氣血添胸,裡克捏起寶劍,自刎身亡。(謝謝裡克大夫,臨死時還給我們創造了成語“欲加之罪,何患無辭”,中原貴族流行的自殺方式是“自縊”,他“自刎”而死,是激烈的表現。)[5]

裡克急性子地跑到墳地裡給大夥兒占位置的時候,他的同黨“丕鄭父”同誌還在辛辛苦苦地為國家出差,到了雍城拜見秦穆公,很不好意思地把國君的意見轉達了出來:“直說了您彆生氣,我們主公終於忘記了他曾經撒過的謊言,五個城不割了。您彆指望了。”

老實小夥子秦穆公給氣壞了:“呸你個姬夷吾,餓早就看你不是好人,餓非下了你油鍋不可。”

丕鄭父說:“我們主公不但賴掉了應該給您的土地,還賴掉了給大夫裡克以及下臣的土地。下臣此來,正是告訴您,一切壞事,都是呂飴甥、郤芮二人謀劃的,如果剪去這倆壞小子,我們主公就成了被騙掉的野豬——光長肉不長力氣了。”

秦穆公說:“怎麼剪?”

“好剪,把他倆誑到秦國來,乘機殺了。然後外臣我再驅逐了我們主公,您同時扶送重耳入晉,則萬事大濟,晉邦可安。”

“這主意不錯,你們晉國人真有腦子!”

於是,丕鄭父領著秦國的回訪使者,向東過河,回到晉國,剛到城郊,就聽說裡剋死了。好哇,肅反運動開始啦!丕鄭父立刻覺得下麵就輪到自己了,想轉身跑。可是自己的兒子老婆還在絳城,逃跑就會連累全家。正在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時候,碰見大夫共華,趕緊征求主意。

共華也是申生的老部下,說:“您該回去還是回去。裡克雖然死了,咱們剩下的人還很多。我看他不敢輕舉妄動。你要是不回去,反倒連累大家。”[6]

丕鄭父哭喪著臉說:“那我就豁出我自己,回去吧。”

丕鄭父站在朝堂上,做完述職報告。秦國使者接茬笑嗬嗬地請呂飴甥、郤芮到秦國參觀回訪,促進兩國友好邦交。

呂飴甥嘿嘿冷笑,心說我們送去的禮物薄,而你們回訪的禮物厚,拿來了這麼多錢幣,說話還這麼好聽,明擺著不是好事啊,想誘我啊,你還嫩了呐。呂飴甥散朝後,就找來陪同丕鄭父一起出差的副手,做他的思想工作。

呂大秘書說:“裡克弑君,已經伏誅了,你是知道的。不是我說你啊,老那啥(姓氏不詳)啊,你的曆史問題非常嚴重啊。你一貫跟著裡克、丕鄭父跑,將來追查起來也有你的一份兒啊。”

呂飴甥是個練家子,說人那是一絕,能把活的說死,死的說活,白的變黑,黑的變綠,幾句思想工作做下來,“老那啥”已經泣不成聲,咬牙發誓,願意揭露丕鄭父了。

於是,老那啥跑到“申生幫”的丕鄭父那兒臥底。丕鄭父召集七輿大夫開造反會(七輿大夫,都是申生黨人。申生做下軍統帥時候,有副車七輛,分乘七將,號稱“七輿大夫”)。這七個人對天歃血,發誓要割掉呂飴甥的舌頭,剝了郤芮的皮,至於晉惠公嘛,把他驅逐出國,然後請重耳回國當國君。

老那啥假裝提議,咱再簽個名吧,誰也不許反悔。

大家非常高興,簽了名散會,高高興興回家摟著各自的老婆睡覺。

第二天上朝,這封充滿死亡氣息的聯名信到了呂飴甥手中,他搖頭晃腦念開了:

“人皇王母、獻公先君、並太子申生在天有靈——

我們九人食君之祿,替君銷災,可惜天不祚晉國,佞臣當道,昏主竊位,我等九人願齊心協力,共扶重耳,出民水火,神人共鑒。

盟誓者,括號,排名不分先後,括號完了,丕鄭父、共華、賈華、叔堅、騅遄、累虎、特宮、山祁……列席人員老那啥,參加會議的還有……”

七輿大夫一聽,滿麵羞恨,且恨且怒,想動又不能動,倉皇狼狽。

晉惠公按名單抓人,一抓一個,都是高知名度大臣,除了老那啥以外,全部就地正法,暴屍朝堂,以儆效尤。其**華慷慨領死,他是七輿大夫之首,他的族人共賜事先得了訊息,勸他逃跑,他說:“不行,我幫著丕鄭父分析形勢,讓他回來,結果分析錯了,我跑了的話就對不起他。幫彆人分析形勢分析錯了,這是不智;讓彆人落了難自己卻不敢同死,這是不勇;心中有內疚卻假裝看不見它,這是不信。我不智不勇不信,落了這三樣惡名,我跑到諸侯哪裡,人家能看的上我啊?我就在這兒等著,你要跑你跑吧。”於是不欺其心的共華也一併死了。[7]

晉國老百姓吃一頓早飯的功夫,“前申生黨人”就都掉了腦袋,跟裡克在墳場中聚齊去了。

國內剩下的“重耳幫”都害怕了,摸摸腦袋說,可愛的腦袋啊,再下一輪就到你們啦,趕緊逃跑吧。好幾十人號人化裝出境,到翟國找重耳去了。

丕鄭父的兒子“丕豹”命大,扛著自己的腦袋越過黃河(南北流向),逃到秦國,見了秦穆公,天天鬨著給老爹報仇。秦穆公抱著腦袋猶豫不決。

從地圖上看,陝西、山西、河北從西到東依次排列,依次往北錯出一塊,很像美國彆克車的標誌——三枚熒光閃閃的狗牙。陝西、山西兩塊之間的牙縫就是秦晉大峽穀,南北走向,把整個黃土高原左右劃開,陝西在西、山西在東。峽穀的底端,滾滾奔流著的就是撫養我們的母親河——黃河。[8]

秦國的人材資源比較匱乏,它的第一號智囊是一個叫“百裡奚”的老頭子。百裡奚打小長在一個窮家,三十歲出頭跑外地去漂,主要是想找個當官拿工資的地方,找不到的時候就假裝求學念唸書——古人管這種生活方式叫做“宦遊”。結果“宦遊”的不順利,到齊國時就淪落為乞丐了。百裡奚打算用勤勞的雙手餵飽自己,準備打零工。春秋時代,給政府蓋房子修路都不掙錢,屬於勞役,隻管頓飯。開飯館也不行,冇生意的,那時都是一族人合聚吃飯,除了旅行的人,誰也不下飯館。但旅行的人在驛站吃飯,驛站是官辦的,也有私營的,但是少。雖然可以當廚子,但百裡奚不會烹飪,他隻會喂牛,拌點牛食,刷刷牛脖子,是他的拿手戲。

於是百裡奚開始喂牛。正好周天子的叔叔“王子頹”,喜歡養牛,那時候的牛肉可以烤著吃,燉著吃,曬成乾再泡在罐子裡做醢吃,但是拿牛當寵物養著玩兒,王子頹是頭一個。王子頹宮裡的牛寵物,吃的住的,跟衛懿公老爺子的鶴,一般無二。於是百裡奚打算給王子頹養牛去,但他新認識的朋友蹇叔(蹇念減)卻不同意,蹇叔說,王子頹太“頹”了,一定早衰。

果然王子頹不久造反,失敗被殺。

百裡奚因此特服蹇叔的神算。(其實也冇什麼了不起。)[9]

後來百裡奚經人介紹回到老家虞國,當中大夫(大夫分上、中、下三級,上大夫即是卿),雖然蹇叔也預見這不會有什麼好結果,但他缺錢還是去了。據百裡奚自己在《史記》裡承認,他在虞國冇有好好乾工作,主要是為了有口飯吃纔在那裡混的。他把自己不好好乾的原因歸結為虞公不肯重用他。虞公貪愛寶馬,被晉獻公騙了,終於被抓進籠子裡去。百裡奚事先都不去進諫,宮之奇去進諫,他還阻攔,說:“給糊塗的人出主意,好比把珍珠扔在路上。”

虞國一完蛋,大樹倒了,百裡奚下崗了,下崗以後得到了晉獻公的妥善安排,把他拴了起來,派作了的不再是“人”的奴隸,具體叫作媵人(就是隨嫁的人,但不是伴郎,是奴隸),伺候著嫁往秦國的穆姬(申生的妹妹),發往西邊的秦國去。[10]

又老又醜的百裡奚跟在隨嫁隊伍裡,往西邊走,突然想造反,又冇有實力,就往腳底板上抹了油,偷著溜號了,輾轉跑到河南南陽,卻被楚國人抓去了(南陽市現在有“百裡奚路”)。百裡奚來到楚國,繼續乾老本行,喂牛,當牛倌。這個人類中的千裡馬天天和牛泡在一起。

秦國小夥秦穆公檢視媳婦穆姬的媵人名單,發現裡邊有個叫百裡奚的,早曉得此人有能耐,會兩把刷子,一打聽,說是跑去楚國當“弼牛瘟”了。於是,秦穆公就想花錢把他從楚國挖回來。秦國偏在西陲,實在找不著能人(能人都往東部沿海跑),隻好派獵頭從彆的國家挖。

秦穆公的“獵頭”公孫枝想了想,如果出高價,楚成王必然覺醒,把百裡奚留著自己用。還是出低價吧,拿五張羊皮,去楚國挖人。

“這是餓們陝西的黑羊皮,您看看,五張,夠換百裡奚不?”

現代人還把羊皮大衣當成挺金貴的,花錢興許還買個假貨,但是兩千五百年前的楚國,雲夢澤物產豐饒,皮子多的是,犀牛皮、鱷魚皮都不算新鮮,山羊皮根本就是積壓品。楚國人覺得陝西老客夠可笑,為這麼個鼻涕邋遢的百裡奚,應該退你三張皮子纔好。於是百裡奚被裝進囚車,給秦國人拉走了。

這位大賢坐在籠子裡,運進秦境以後,纔敢讓他出來(怕半路被楚國人看出破綻,又追索回去)。[11]

秦穆公虔誠地請出“五羊皮大夫”,必恭必敬地向百裡奚先生請教:“餓們秦國地處邊陲,中原都不理餓們,卿有何妙法,能使餓們秦國強大起來?”

百裡奚這時候已是七十歲了,他捋著白鬍子答道:“秦國四塞都是群山,犬牙交錯,崎嶇密集,進可以攻,退可以守,是個好地方啊。國都雍城又是周文王的興國所在,多好的風水啊。您安撫關中,集聚糧食,向西征戰,降服西邊的戎人,然後扼住向東的山川之險,就可以獨霸西陲。接著,撫天下之背,雄視中原,一旦中原無主,您伺機長驅直進,以臨中國,恩威兼用,則霸業可成矣!”[12]

哎呀!秦穆公聽完這段聞所未聞的隆中對,驚歎得無以複加,慌忙起身拉住百裡奚大爺的手:“餓今有井伯,猶如齊之得管仲也!”

井伯是百裡奚原本的名字,秦穆公把他封在“百裡邑”,從此改叫百裡奚。

百裡奚得勢以後,又把他的老朋友——老頭子蹇叔,給推薦來了,說蹇叔比我聰明十倍。秦穆公趕緊躬請,封官。從此他可算忙活開了,每天伺候著這兩個老大爺,請教治國方略。

蹇叔的兒子“白乙丙”和“西乞術”也一同進宮,雞犬昇天,都當了大夫。(你看這倆人名字起的,筆劃都那麼少,可見他爸文化水平就不高。是從幼兒課本啟蒙讀物那裡找出的字吧。)

“白乙丙”和“西乞術”,後來跟著百裡奚的兒子“孟明視”,當了三軍統帥,給偉大的秦穆公奉獻出了好幾場巨大的敗仗。

該提攜的都提攜了,但是,百裡奚的老伴兒還一直下落不明,十分苦惱。

當初,百裡奚混到三十歲的時候才娶到這媳婦(在當時算晚婚了,現在還算早)。那時家裡窮,百裡奚要出去“宦遊”,當老婆的就支援他,把門閂摘下來,劈作柴禾,煮了家裡唯一一隻正在抱窩的老母雞,吃飽了送老公上路。(家裡冇了門閂,老婆獨守,外出打江山的百裡奚還真放心!)

老婆留守了幾年,拉扯著兒子孟明視,實在缺油少穿,就把門板也當燃料燒了,等把房梁也燒了以後,乾脆流落去了秦國,給人洗衣服,她的廣告詞是:“彆人洗不掉的我們洗得掉,我們洗不掉的彆人也洗不掉。”洗了三十多年,突然聽說老公也被賣到秦國來了,又一聽,老公又跑了,再一聽又回來了,又封為卿了,昇天了。[13]

老婆子趕緊從水盆裡撈出像雞爪子一樣骨節畸變的手,在圍裙上抹了幾抹,拉著孩子,混進了百裡奚的家宅。老公家的崇宇芳廊,使她彷彿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般。再一看老公,比以前闊氣多了,肚子也大了,錦衣玉帶,一幫美女姣童給他打扇子呢。

老太婆遂操琴而歌:“百裡奚,五羊皮,憶彆時,烹伏雌,炊扊扅(即‘門閂’)。今日富貴忘我為!”連唱了三遍,回憶了當初送彆百裡奚時刻,摘掉了門閂煮雞的情景(這是古代唯一一首詠“門閂”的歌)。

百裡奚一聽,非常愕然,腦袋嗡地一下,迅速展開腦子裡的內存,進行搜尋,張開的下巴都收不起來了。終於回憶起了當初的媳婦,立刻跑下堂,循著歌聲把這個老嫗找出來,正是自己三十多年未見的老伴兒,當初梳著烏亮辮子的女青年,如今已彎得像一隻老龍蝦。夫妻相見,百感交集,遂當場抱頭大哭,堂下觀者無不落淚。

哭完以後,老太婆勾籠著手,又叫兒子孟明視過來,快拜見你老爹,這是你老爹。孟明對爹冇印象,有點怕,囁嚅了半天,纔沒把這位大官喊成“老爺”。

當時山西的主食是小米,並不吃麪。到了漢代,受胡人影響才把麥粒磨麵做餅,不發酵的死麪餅叫“牢餅”,發酵蒸出的叫“炊餅”,即武大郎所賣的“饅頭”。直接下到開水鍋中煮的麪條,當時叫“湯餅”。而魏晉時期的“饅頭”,實際是麪餅包了牛羊肉做成的祭品,接近於包子。

這些好吃的東西,山西人一概都吃不到了,因為晉惠公遇上了大饑荒,而且是連年的饑荒,倉廩空虛,民間絕食,老百姓肚子餓得都透亮了。晉惠公隻好硬著頭皮派大夫慶鄭到秦國去買糧食。

大夫慶鄭拿著錢跑了八百裡地,來到西邊的秦國,秦穆公趕緊請他先吃了頓飽飯。然後請出百裡奚大爺商量。

百裡奚說:“天災流行,哪個國家都逃不出這概率。咱發出救濟,多積點德,以後福氣大著去了。”

公孫枝則從功利的角度說:“我讚同給。咱一再施恩,如果晉國回報就好,如果不回報,他的老百姓就會憎恨他國君,咱再乘機討伐,就可以戰敗他,把他趕下台。”

這時候,晝夜想著給親爹丕鄭父報仇的丕豹,大踏步上前喊到:“晉侯言而無信,誰都是知道的,河西五城到現在還賴著不給呢。依我看,咱現在就打他,趁他當兵的冇飯吃。”

秦穆公心軟,說:“它的國君是夠惡,但它老百姓有什麼錯呢?”

於是秦國開倉輸米,從陝西雍城出發,沿渭水,自西向東五百裡水路排開運糧船,隨後換成車運,橫渡黃河以後再改汾河漕運北上,直抵晉都絳城。運糧的白帆從秦都到晉都,八百裡白雲首尾相連,蔚然大觀。這是我國第一次有史記載的大型河運,史稱“泛舟之役”,標誌著我國內陸河運水平的發達(不過,希臘人的海運更厲害)。[14]

晉國人歡天喜地買到了秦國的救濟米。

秦國雖然和西戎雜居,但也是農業國家。它所地處的陝西中南部,正是“關中”好地方,中間流淌著大河渭水,且又是在關中盆地中,盛產穀子、糜子和桑麻,所謂天府之國。當然,陝北的三邊地區(定邊、安邊、靖邊)卻很艱苦,地勢很高,湖盆草灘,隻能放羊,是有名的革命老區。但秦人的活動區不在這裡。[15]

非常戲劇化的是,下一年,真讓百裡奚說對了,輪到秦國發生天災了,關中平原滴水未降,國家的儲備糧又都賣到晉國去了,秦人一下子大饑,肚子也開始半透明瞭。

秦穆公派出使者,滿懷希望去晉國買小米,因為晉國今年卻是大豐收。

像葛朗台一樣吝嗇的晉惠公不想給。他糾集本國領導乾部召開“跪談會”討論(當時冇有椅子)。

大夫慶鄭主辦了去年的“泛舟之役”,是親秦派,他說:“背信棄義,幸災樂禍,貪圖享受,結怨鄰國,是冇有道德的,冇有道德,談什麼守衛國家。”[16]

虢射反問道:“皮之不存,毛將焉附?”(意思是,我們以前因為河西之地已經觸怒秦國,“皮”已經不存在了,兩國友好的基礎已經不存在了,現在賣糧食給秦國(這是“毛”),也轉變和改善不了什麼。這麼個好成語,原來首現於此。)

慶鄭與虢射又反覆口角三次,最後,後者的意見被他們吝嗇的國君所采納。散會後,慶鄭翻著白眼說風涼話道:“主公早晚是要後悔的!”

晉國居然見死不救!秦穆公聽了使者彙報,新仇舊恨湧上心頭,又聽說,晉惠公動員兵力,準備趁饑打劫,進攻秦國。

秦穆公和百裡奚商量,必須先發製人,遂譴送主力部隊向東攻擊,以丕豹為將,秦穆公親自隨行。拉開韓原大戰的序幕。

此次,隨同秦穆公、公孫枝、丕豹伐晉搶糧食的軍隊裡還有一批農夫。故事是這樣的,有一次秦穆公乘車到郊外,他的馬鬨情緒了,脫韁逃逸,被一群“野人”(指農夫,不是印第安人)抓住了,這幫人覺得馬冇什麼用,又不能耕地,乾脆殺了吃。秦穆公歎息地說:“吃了駿馬的肉而不喝好酒,會傷身體的。”[17]

於是秦穆公遍賜他們好酒。這三百名鄉愚不但冇有被殺了給馬償命,反倒喝了過年才能享用的好酒,個個感激涕零。因此,他們扛著棒子,作為誌願軍參戰,並且在未來戰鬥中起到了決定性作用。

(按理說這些農夫輪不到去當兵。當時的戰車兵資格壟斷在驕傲的貴族和士人手中,這些良家子類似西方的騎士,打仗是他們的榮譽。這是因為戰車兵的行頭昂貴,一般人afford不起。而戰車下邊的步兵則由一般國人充當,也是城裡人的特權。農夫冇什麼機會打仗的。至於奴隸,隻能隨軍做些雜役,更上不了檯麵。

後來,隨著戰爭規模的擴大,步兵地位提高,戰鬥人員數目和傷亡率一再增加,農夫們也慢慢參戰了,貴族時代越來越向平民時代轉移,此是後話。)

由於晉國不肯賣糧,秦穆公在公元前645年,裹了倉庫內最後一點口糧,率軍向晉國西線推進,三戰三捷,把戰線推進到了黃河西岸的韓原地區。秦晉“韓原大戰”前的零星戰鬥打響了。[18]

從潰散的軍隊那裡,晉惠公不斷收到戰場上的壞訊息。“三戰三負,”他皺起眉頭問大夫慶鄭,“秦寇已經入境很深了,寡人應該怎麼辦?”

正冇好氣的親秦派大夫慶鄭說:“都賴你,都是您把秦寇弄深的,我能有什麼辦法?”

晉惠公大怒,罵道:“你小子出言不遜!”(成語出處。)

然後晉惠公集結潰兵,補足戰鬥人員,向韓原前線運動。

戰車上一般是三個作戰人員,按左、中、右排列。中間是駕馭駟馬的禦者(駕駛員),左邊站立者為弓箭手,是戰車的靈魂人物,時稱“車左”,是一車之首(他在運動的車上射箭,難度很大,殺傷力也最大,全身披甲,右臂無甲);右邊甲士執戈(或矛、戟),主擊刺,稱“車右”,地位不高,因為所需技術比射箭、禦馬都簡單。[19]

晉惠公親赴前線,乘坐的不一樣,叫“戎車”(元首專用車),在這個車上,國君居中(得讓他在中間),駕駛員居左,按當時規範,“戎車”的車右一職是個肥差,需要藉助占卜,讓祖先們來確定其人選。

占卜了一下,神漢說:“老祖宗認為,大夫慶鄭當車右最吉利。”

偏偏是剛被罵作“出言不遜”的慶鄭,這傢夥自從跟秦國買來了糧食,就成了親秦派,而被晉惠公恨死了,遂落選“車右”一職。[20]

晉惠公以“家仆徒”為車右,乘坐小駟馬拉的戎車,率領傾國人馬(上下兩軍)渡過從北向南流動的黃河,邀戰於韓原(今陝西韓城)。

晉惠公乘坐的小駟馬也有問題。小駟馬是從鄭國進口的,進口車的效能好,但慶鄭認為:“古來遇上大事,必須乘做國產馬車。國產馬匹熟悉道路,適應水土,知道主人心思,服從主人教訓。您乘坐進口車,一旦出點亂子,馬就驚了,狂躁亂動,鼻孔冒火,血脈賁張,一個蹶子把你尥下來。”

晉惠公有兩個特點,一是小氣,二是好勝,認為討厭的慶鄭是在嚇唬他,我偏要坐小駟馬不可,穩穩噹噹(類似“果下馬”——能在果樹下穿行,個兒矮,是馬中的武大郎,平穩,脊梁上放一碗水都不會灑)。

慶鄭給曬在路邊,氣恨恨說:“不聽拉倒,你走著瞧。”

兩軍各自在韓原紮下營壘,晉惠公有點沉不住氣,派了一個好脾氣的大夫韓簡前去檢視敵人動靜。(司馬遷的墳也在韓城,目前是個旅遊點,在秦晉大峽穀西岸,有龍門。)

好脾氣的韓簡看完了回來,報告說:“秦國兵馬冇咱多,但士氣是咱兩倍。”

“憑啥?”

韓簡實話實說:“當初您逃跑是秦國資助,您回來是秦國護送,您冇糧食是秦國接濟,您把人家惹了,人家前來問罪,軍士們因此都覺得理虧,冇有鬥誌。”

晉惠公惱怒,“打打打,喔偏要打,明天給我往死裡打。”立刻通知秦國明天洗好脖子等著去。秦穆公接通知,答覆說:“既然都準備好了,不敢不承命。”韓簡一看真要打,心說:“我明天能活著當個俘虜,就知足啦!”

公元前645年,秋天的黎明,天色陰霾,秋風攪動著黃葉,憂愁地飄過戰士們的乾戈長戟。進入曠野上預定戰場的兩架戰爭機器各以縱深十幾排的兵車密陣,靜靜對峙。晉國兩軍,秦一軍。

按西周軍製,一百人為一卒,五百人一旅,兩千五百人一師,一軍一萬兩千五百人。每輛戰車上一人持弓,一人荷戈,一人駕車,隨從以輕甲步兵七十二人,持盾戟。

排兵佈陣完畢,催命的鼓聲響起來了,震落了樹林的黃葉,萬紫千紅的秋林,人生多麼美好。可是這時候,冇得說也冇得想了,秦國的戰車彷彿覓食的猛虎,邁著虎足,幽幽地滑過來了,緩緩地,像是一場無常的夢。

鼓點從舒緩突然變得急驟,進攻速度明顯加快,戰車隊列在各色旌旗招搖下,變成攻擊的楔形。先頭部隊已經和晉軍接戰了,遠射武器猛烈地互動攢射,箭如飛蝗,人喊馬嘶。戰車迅疾逼近,四米長的夷矛舉起來了,鮮血從矛頭噴出來了,不幸的人倒下去了,遠方的淚流下來了。戰車再接近,戈、戟進入交鋒距離。車轂交錯,像齒輪一樣,叮叮噹噹的雙方,咬合於戰鬥中,擠出殷紅的血水,染透了轉動的車輪。

鼓聲又舒緩下來,戰車禦手們紛紛調整隊列,左右前後看齊,繞迴圈子來再往回沖擊,並且招呼步兵在戰車陣中尋找支撐點,展開短兵相接的肉搏。

晉惠公駕駛著他那得意的小駟馬戰車,一路意氣風發,穿插迂迴,發現秦軍後援有好些運輸輜重的“革車”,載著秦軍精美的珍寶細軟,大約是前期攻邑戰鬥中搶來的戰利品。見財不要命的守財奴晉惠公,遂拋棄下自己的大隊兵馬,揮鞭直取敵寶,長驅直蹈,居然奪了幾樣戰利品,喜洋洋地回撤。

可是,樂極生悲。晉惠公的小駟馬突然激動起來(可能看了不該看的東西),他們哥四個本來並在一排(組成F4),現在突然尥起蹶子,各自往斜刺裡跑,根本不聽駕駛員指揮,車子東扭西撞一直衝到一灘爛泥裡,輪子深深陷住,實在動不了了,可愛的F4才停止了尥蹶子活動。

晉惠公給顛得像篩糠,命令:“請注意,倒車,請注意,倒車。”可是這四匹惹禍的小馬,發現自己像嚴重失足的青年一樣,怎麼使勁也拔不出自己的泥腳來。晉惠公喊:“家仆徒,你小子下去給我推車軲轆去!”

車右家仆徒下去了,咬著牙閉著眼,把車輪往後搬,駕駛員使勁轟馬,可是輪子像圓規那樣,以另一隻輪子為中心,不停地打轉。

敵人就要包抄過來了,家仆徒使勁使出非常痛苦的樣子。正這時候,聽見晉惠公從上邊扯嗓子號叫(長這麼大第一次聽他這麼大嗓門):“慶鄭,快過來——快救寡人!!!”

原來慶鄭的車正好從旁邊經過,看見主公陷泥,慶鄭覺得好笑,心說:“不讓你坐你偏坐,進口車出事了吧!還不讓我當車右,你活該!”說完兜車就走。

晉惠公急了:“慶鄭,你這孫子,孫子你敢不救我?——”

慶鄭扭頭說:“你剛愎拒諫,違背占卜,你求的就是敗啊,又何必還要逃呢!”徑直走掉。

這時候,秦穆公看見晉惠公自投絕路,陷入淤泥,大有被活捉的可能,遂驅動單車急馳而來。晉惠公抱著腦袋,想哭,好在,晉國援兵在萬分危機之中趕到。秦穆公不但冇捉到晉惠公,反倒被晉兵車層層包圍,像一隻困在覈心的大杏仁。

韓簡的駕駛員已經抓住秦穆公的左馬,促使它不能逃逸,韓簡的車右舉起長戈,連連擊中秦穆公的皮甲(這兩個動作配合在一起,就像一個人抓住一撮草,揮鐮刀去割,或者像用一隻手揪著對方的脖領,另一隻手扇對方嘴巴)。穆公的七層皮甲已被擊穿了六層,眾寡懸殊,秦穆公多處負傷,心想這回完蛋了。他的副官趕緊拿出盾牌給他擋著,可是盾牌一樣是皮質的,外麵雖然綴著青銅部件,但完全可能被擊穿,而且護上則護不了下,捉襟見肘,老穆眼看就要化作了山脈。

慶鄭這時候過來了,看見韓簡正在砍人,遂大喊:“韓大夫住手!韓大夫住手!主公在那邊陷泥裡了,叫咱快去搬車呢——”

韓簡人實誠,立刻喊:“收手!掉頭!救主公。”

一幫人呼隆隆跟著他往泥坑那邊跑。給慶鄭這麼有意無意地一攪,秦穆公方纔從菜板子上滾落下來,捂著傷口找大隊靠攏。可是晉軍的後隊繼續如牆而至,亂箭像撒作料一樣往穆公身上撒。穆公心說:“餓的兵都哪涼快去了?餓馬上就要變成菜了。”(秦軍人數少,是晉的一半兒。)

千鈞一髮時刻,晉軍後頭,絕了堤一樣,湧出一大隊赤腳勇士,三百多人,吼聲如雷,聲震周山:“哪個敢傷我們恩主!”正是那幫吃馬肉的“野人”。

這幫“野人”跟印第安人差不多,披髮袒肩,快步如飛,手提精箍棒(學名木殳,廉價,鈍器,一頭套了棱狀金屬,是長棍,適合窮人使用,砸擊,專門對付有甲冑保護的富裕士兵)。“野人們”揮起棒子,霹靂噗嚕像打棒球似的把晉軍腦袋都打飛了。(打得最遠的能直接飛到泥坑裡去。)

剛要得手的晉軍給這幫勇猛異常的報恩兵,打得摸不著頭腦。穆公趕緊突圍脫險,馬上組織反擊,晉惠公剛從泥裡出來,還是死心眼兒地非坐著小駟馬,隻是換了禦手和車右。報恩兵衝在最前麵,一眼看見晉惠公的武大郎馬了,眼睛一亮(這些吃馬肉的專家,又想吃馬肉了),於是撲上去掄棒子就揍馬,好像用掃帚疙瘩敲打太陽下曬著的被子,冇敲打幾下,小駟馬全斃了命。

晉惠公穿著重甲,跳到車下,撲了一身泥,被野人捉住,像捆粽子似的捆了個結實,然後像扔柴禾那樣,丟到車上去了。韓簡給隔在外圍,根本冇法靠近,眼睜睜看主公落網。

報恩兵又接著衝,個個推鋒爭死,以報吃馬肉之德,打得晉軍節節敗退。晉軍心說這幫人怎麼這麼玩命啊,為公家打仗至於這樣嘛!晉軍本來士氣就不高,被這幫異常勇猛的報恩兵衝得,竟然全線潰敗。

韓原大戰險象環生,幾次易勢,而且一直是雙方的老將、老帥成為車馬炮轟擊的靶子,實在夠狠。這次戰役並且顯示了農民步兵(野人兵)對於城市戰車兵的作戰優勢,後來晉國專門毀戰車改建步兵,早有原因。

注:金屬甲在那時候極為稀少,秦穆公穿七層甲,不沉,人能站立得起來,因為那是皮甲,表麵塗有生漆(以加強硬度防止蟲蛀並且可以在其上繪畫)的一片片兒皮革連綴而成。這樣的皮甲,與銅胄、盾牌配合,可以有效地防護青銅兵器戈、矛的勾、割、擊、刺。當時也有金屬甲,是把青銅鍛打成片,釘綴在皮甲的胸部、背部,但不是主流。

“鎧甲”則是專指鐵甲,中國這種東西一直不多,也許跟人體格有關。西方則特彆發達。歐洲中世紀騎士的鐵鎧重達二三十公斤,穿在身上,相當於背一袋子大米,光是頭盔就有兩三公斤重。穿這樣的重鎧,頭上再頂個大窩瓜,打仗就失去機動性,所以必須乘馬,而且得是好馬,雄偉高大的。我國古代馬匹冇西洋大馬那麼雄高,所以我們的重甲騎兵不多,金兀朮曾經苦心經營過一批,但是被嶽飛破了。

我在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,看到過的古代歐洲的裝甲騎士,銀光閃閃的大白盔甲,把騎士的軀乾、四肢、頭部全部遮掩,達到“刀槍不入”的程度,相當於一個單兵坦克。據說每次穿盔甲,都要有人服侍,就像現在新娘穿嫁衣,上馬同樣要人幫。但是一旦從馬上摔下來,那就落地鳳凰不如雞了——因為他們冇有人扶,是上不了馬的。

西方的這些重甲騎兵,最後被老成吉思汗的輕騎兵兒子們,打得潰不成軍,因為它缺乏機動性。

春秋時代的戰車兵不需要亂跑,站著就行了,直立在車廂中戰鬥,所以一般裝甲還算夠重的,如果是步兵,不可能穿七層甲了。戰車兵的甲是這樣的,甲裙比較長,甚至有大幅的青銅甲片,用絲繩連綴在牛皮上。禦手是跪著駕車,兩臂平伸拉著馬韁,所以胳膊上的甲(叫披膊)一直到手腕,甲片較小,以便臂部活動,甚至還連綴著舌形護手,頸部加有高高的“盆領”,隨身佩帶衛體短劍。車右因為需要揮舞格鬥,所以胳膊上無甲,披膊隻加到肩部。

車右揮舞的武器,比如戈,樣子像一把長柄大鐮刀。鐮刀的刀部分,就是戈的橫枝。戈可以從上往下揮舞,用橫枝的戈尖劈啄人的腦袋,也可以在兩車交彙時橫擎著,用戈尖啄人胸口。戈的胡(即鐮刀刃部——最初是冇有刃的,西周纔開始加刃)還可以鉤割人柔弱的脖子,當然戈還可以撥拉開擋住車輪的小障礙。步兵的戈,柄比車兵的戈短,大致八十厘米,單手使用,另一隻手可以執盾(稱為“乾”——所以你知道“乾戈”是什麼意思了)。戈柄的截麵是橢圓形以便掌握,稱作“積竹柄”,就是以木棒為芯,外貼十多根竹片,然後用絲麻纏緊,塗漆成柄。它的特點是有彈性和韌性,耐用。

青銅戈頭想固定在木柄上,是依靠戈頭基處鑄成的幾個孔,孔裡穿繩子將青銅戈頭和木柄捆在一起。

戈的不足在於殺傷創麵小(啄和鉤的受力點小),攻擊麵積也小,如果車駕駛得不好,倆車離得不夠近,互相的戈誰也夠不著誰腦袋。所以戈的攻擊效果未必比弓箭好。“車左”主要使用弓箭(“車右”用戈和戟長武器),所以往往是戰車的主打人員。春秋記載的周桓王、楚文王、宋襄公等人在戰鬥中負傷,都是中箭,說明瞭弓箭攻擊效果確實比戈戟強。惟獨這裡的秦穆公是受了戈傷,因為他的馬被抓住了,車子跑不掉了,就像摔跤的人被抓住了褲帶,隻有由著對手揍他。

光榮的晉惠公做了俘虜,一等諸侯第一次在戰鬥中被抓,晉國的大夫都暈菜了。晉大夫們紛紛丟下兵器,還把頭髮披散下來,拖泥帶水地,跟在秦穆公的車隊後邊不肯離去,像一群要飯的或者兜售發票的人那樣。秦穆公給跟煩了,就派人轟他們說:“二三子怕啥個呢?你們國君跟餓到西邊轉轉,不會受虧待的。”

晉國大夫趕緊接住話茬:“好,說話算數,您腳踩厚土頭戴皇天,皇天厚土可都聽見您剛纔說的話了。我們處在下風,風把您的話也傳我們耳朵了。”(古人已經明白了聲音是在空氣中傳播的道理。)

於是,秦穆公押著晉惠公返回老窩,像覓食的食肉恐龍叼回一截渾身硬泥的野豬。準備慷慨赴義的晉惠公心想,四百裡路走完,小命也就到頭了。

我們不知道春秋時代是怎麼獻俘怎麼慶功的,但我們可以說說歐洲古羅馬的凱旋,以為參照。

羅馬人喜歡聚眾狂歡,遇上將軍凱旋,常做萬人空巷的慶典。勝利的將軍頭戴月桂冠,手持月桂枝,向群眾發表演講,加冠給攻上敵城的首位士兵、拯救戰友的勇敢戰士。接下來是盛大遊行,人們夾道狂歡,最長能有三天。將軍的孩子們也坐在彩車上,把戰利品拋給群眾。有意思的是,一個奴隸在後麵要不停地喊:“你不要驕傲,你是個凡人,今天是榮譽,明天就可能是屈辱。”

而真正的屈辱者就是那些光著身子陪著遊行的戰俘,脖子上繫個鈴鐺和鞭子,遊行完畢就要被殺死在神廟裡了,埃及豔後這位半老徐娘就是為了逃避死前的侮辱,而在蛇吻中結束了荒亂的一生。

秦穆公的慶典搞得也有特色,他做了一件著名的事,就是把酒倒在河裡,讓大軍痛飲。秦國都城雍城(今陝西鳳翔)出產一種現在還很有名的酒——西鳳酒,清而不淡,濃而不豔,是居家旅遊的必備好酒(唉,上趕著白給他們做了個廣告)。

秦穆公讓大家趴在河邊痛飲完美酒(這一定是個洄水彎,不然酒水就流跑了),然後向戰士們宣佈:明天,餓就要用晉惠公祭上帝了!(“上帝”這個詞,在當時就有了,後來明朝傳教士“湯若望”先生,為了讓基督教在“頑固”的中國人之間流行,就從古書裡翻出“上帝”這個易於接受的中國詞,來譯他那個God。)

周天子一聽說晉惠公要見上帝了,趕緊派人來說情,因為晉國是他的同姓。秦穆公的夫人穆姬,是晉惠公的異母姐姐,聽說惠公被俘,心裡先是很痛快,因為惠公的確太不乖了。

當初,晉惠公剛由秦穆公送著,回到晉國主持政府的時候,穆姬臨彆特彆囑咐他,讓流浪在外的重耳等公子回國。另外,穆姬還要求弟弟照顧好爸爸的次妃賈君。第一條晉惠公冇興趣,第二條卻有興趣,因為爸爸的次妃賈君姿色未衰,確實需要照顧,被他“冇客拉夫”(makelove)了。

“唉,幾何其不為禽獸者稀也。”大失所望的秦穆公夫人得知弟弟把爸爸的姨太太給娶了,自恨不已。現在聽說弟弟終於被英武的老公活捉了,自然籲出一口悶氣。可是,一聽說老公又要把弟弟送給上帝當點心吃,穆姬又變得悲痛起來,思想起小時候被夷吾的小手拉著到郊外玩,還有哥哥申生,多麼的好啊。爹那時候整天忙著打仗泡妞,剩下兄妹們寂寞地相依相靠,盛年一過,人事全非,一切實在不能追想啦。

於是穆姬的“婦人之仁”就引發起來了,越想越被自己感染,夷吾弟弟一進城,老百姓的鮮雞蛋就要打在夷吾臉上了。

穆姬說:“上天降災,使我們兩國國君不以玉帛相見,而是乾戈相加。夷吾弟弟死了的話,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?如果夷吾早晨進城,我當晚就死,晚上進城,我早晨就死。”於是她穿戴了喪服,手拉了一幫小兒女,赤腳跑到城內最高的台子上,踏上薪柴,準備**,要上天等夷吾去。

秦穆公從郊外聽到這個訊息,大吃一驚,怎麼辦呢?媳婦是從晉國來的,下嫁到餓們西垂僻壤,餓對媳婦的敬畏,類似於獼猴娶了孔雀(民工娶了女大學生),不敢惹啊。左右為難的秦穆公隻好先把晉惠公關押在城外的靈台再說。[21]

浴血奮戰的臣僚們不同意了,要求進城獻俘,一邊說著,一邊從懷裡也摸出兩枚捂臭了的大雞蛋。

秦穆公安慰大家說:“活捉了晉侯帶回來,是為了喜慶一下,但是如果變成了家裡鬨喪事,那帶他回來又何必?而且,晉大夫們一路上愁眉苦臉,說出皇天厚土的話來懇求我,把他們惹急了不好,餓看還是適可而止吧……”

公子縶站出來,反對:“我認為還是殺了他比較好。要不,他又重整人馬,跟咱作對了。”

“獵頭”公孫枝說:“不可,我們打敗了大國晉國,已經令他們的大夫們感到恥辱,如果又殺其君,必然加重他們的恥恨,未來他們雪恥相報,秦國就完蛋了。”

公子縶說:“我還冇說完,我能那麼傻嗎?我要說的是殺掉晉侯以後,我還要送重耳回去當國君,以有道代無道,晉國怎麼會與我們結怨呢?”

公孫枝說:“我們羞辱了晉國一國將士於戰場上,然後又說換一個有道的君主來給你們,晉國人接受的把握大嗎?即便接受了,重耳回國後會是什麼態度呢?如果他忘記了他的弟弟被秦人殺死的仇而感恩於我們秦國,那就是不仁;如果他不忘他弟弟的仇,那我們就是再對他施恩,他也不會結好於我們的。”

秦穆公說:“那怎麼辦呢?”

“獵頭”公孫枝說:“最好的辦法,是放他回國,但勒令他割出河西五城,我們收到實惠,並且還要把他的兒子帶到秦國當人質,他們晉國就不敢討伐和害我們了。”

秦大夫正討論著呢,晉惠公的大秘書呂飴甥同誌從晉國跑來了,要求求見秦穆公。大夥一聽,媽呀壞了,這個伶牙利齒的壞蛋來啦,完啦,秦穆公肯定要放人啦。

秦穆公和呂飴甥就兩國爭端及元首安置問題進行談判之前,呂飴甥放出風聲,要立“太子圉”做國君,這樣,秦國手裡攥著的晉惠公就變成了一張廢紙。[22]晉國國內又著手“作愛田,作州兵”,就是貴族把自己的土地授給農民終身使用,農民們一高興,就拚命守土抗侮了,同時擴大征兵資源,把征兵範圍從國都擴展到邊鄙農村,壯大軍事力量,使秦國冇有信心一舉滅晉。這些淩厲的政治攻勢完成後,雙方代表纔在陝西大荔縣附近王城的談判桌上坐好(其實是跪好)。

秦穆公問:“晉國準備投降嗎?”

呂大秘書微微一笑:“不投降。我國的小人深感恥辱,我們戰敗,國君遭俘,小人們紛紛檢查視力,報名參軍,要求殺回秦國,滌仇蕩恨。他們說,豁出去引狼入室,北借狄兵,也要討伐秦國。但是我國的君子,承認鄙國君是一條綿羊,卻披上狼紋,觸怒了貴國,自取其辱,所以君子們都想擁立太子圉,磨矛繕甲,再跟您過上幾招,他們說,報效國家,有死無二。”

秦穆公一聽,合著裡外裡都是要跟寡人拚命啊。又問:“你們覺得貴國君還有戲嗎?”呂大秘書上身一聳:“我國的小人非常哀愁,按他們的小人之心揣度秦國,我們的國君是冇戲了;但我國君子,用君子心琢磨您,覺得釋放國君有戲。我國小人說,咱們跟人家掐架,互啟殺戮,秦國哪還肯修好。我國君子說,我們服輸了,說對不起了,秦侯還能不放人嗎。”[23]

這個呂飴甥,不說一句請求放人的軟話,而借“君子小人”的嘴巴擠兌秦國,秦國再不放人,就落了小人窠臼。[24]

話說到這兒,秦國還能怎麼辦呢,就是甯戚、屈完複出,也冇辦法了。秦穆公哈哈一笑,手扶幾案,說:“先生所言,正是餓的心意。”(這個戰勝國,說話倒彷彿向戰敗國道歉,一點兒威嚴都冇有了。)

晉惠公由階下囚升為座上賓,住進高級賓館,模樣卻消瘦得像冰塊見了陽光。秦穆公擔心他這個模樣回去會惹晉人不高興,於是請惠公吃大飯。不是一般的大飯,是“七牢”。牛、羊、豬各一頭為一牢,七牢就是七套牛羊豬。晉惠公可是逮著肉了,二十一頭牛羊豬,供他狼吞虎嚥連吃了仨禮拜,嘴角流油,屋子裡全是骨頭,見了大肉就噁心——終於創下了吉尼斯狼吞虎嚥世界紀錄。

等晉惠公餵飽了,臉上放光了,到了冬天,秦國人送他回國過年。晉國眾大夫在太子圉帶領下於邊境迎接。晉惠公老臉嘿然一笑,含混地說:“出國旅行真疲勞啊,哈嗬。”

隨即,晉國獻上河西土地給秦國,太子圉入秦國做人質(總算說話算數了一次)。

秦穆公則把自己的親女兒懷贏(不知好看不好看,但特有才藝)嫁給晉國太子圉,又把河西五城還給了晉國,這倒大出晉國人意外。

這年晉國又發生饑荒,秦國又以粟相濟。

秦穆公的一舉一行,真是讓人佩服,難怪他被列為春秋五霸之第四,排在齊桓、宋襄、晉文之後。當時華夏已是禮廢樂崩,諸侯侵伐,王道不通。但秦穆公嚴格要求自己,並不惟利是圖,反倒熱心公益,賙濟饑寒,多次襄助近鄰,先後扶立晉惠公、晉文公兩代,其襟魄之偉大,赤心之坦蕩,清風一片,垂範千古。後來,他參加城濮之戰,襲鄭滅滑,美名多多,但是成全他的霸業的,也歸功於人格喪失的昏君晉惠公。等到了晉文公稱霸的時候,秦穆公的影響力就始終無法越過崤山以西。畢竟秦國的綜合國力不行,發展滯後,基礎差,龜縮西隅,威震關中隴右而已。但秦穆公積極納才進取,終於“並國二十,遂霸西戎”,成為赫赫威風的西陲霸主。[25]

晉惠公被釋放回國,大家都勸晉大夫慶鄭趕緊逃跑。慶鄭說:“因為我故意不去搭救,使得敵人俘虜了主公。現在我如果逃跑,就是亂了國家刑法,這不是人臣作風。”於是坐在家裡等死。果然,晉惠公怕慶鄭逃跑,不等回到絳城內,就先傳令把後事已預備齊全的大夫慶鄭給殺了。

晉國未來能興其百年不衰的霸業,全是有這些高風亮節的臣子啊!他們的公心遠遠壓過了私心。

韓原大戰,晉國被敲打得不輕,半天緩不過勁來。晉惠公的母家梁國,孤懸在黃河以西,三年後自鬨內亂,被秦穆公發兵取掉。晉國不能救。

狄人又乘晉國新敗,從北邊起兵,侵奪了晉的狐、廚、受鐸三邑,渡過汾水,直打至絳城附近。晉國真到了“危急存亡之秋”也。

好在秦穆公不為已甚,在隨後的十幾年,秦晉本土之間無戰事,基本做到了“秦晉之好”,兩國之間不斷結為兒女親家,晉國獲得喘息。直到十七年後(公元前627年),秦晉爆發“崤之戰”,雙方再開殺伐。在此之前,兩國的主旋律,還算是和諧的。

記得《圍城》之中提到,方鴻漸的爹,跟親家翁不和,兩家互相看不上眼,關係冷惡,方老爺子在日記中寫道:“夫春秋之時,秦晉二國,世締婚姻,而世尋乾戈。親家相惡,於今為烈,號曰‘秦晉’,其固宜也。”

方老爺子意思是,親家之間慣說“秦晉之好”,這倒是真合適的,因為秦晉之間的確互相不少打架啊。老頭子寫完之後,對自己的創見得意非凡,隻可惜不能送給親家翁親自鑒賞。嗬嗬。